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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旁白 | 探访笔记1.4:要走多远才能听见「野生旁白」?

实验室零钱罐 残障融合实验室
2024-08-23

「野生旁白」以“探访”的形式呈现出来,源于我非常朴素直接的疑问:“残障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它与已经被书写下的那些“身残志坚”故事有多接近、又有多不同?作为一个非残障的大多数,想要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最可靠的方法就是由我自己向残障者发问、聆听他们的回答。

但这并不是一个单向的过程。除了“探访者”这个只在「野生旁白」中生效的身份,我带着许多更为持久的身份接近受访者们:我是一位非残障者、公益行业从业者、设计学硕士、年轻女性、热爱绘画的人,等等;同样地,每一位受访者也带着各自独特的身份组合来到我面前,不仅回答我的问题,也向我提问。我与不同受访者之间的距离因为这些身份的差异产生了微妙的不同。如何处理这些潜在的身份差异、尽可能诚实地去聆听和回应,也许是值得借鉴的经验。毕竟,看见他者,就是看见自身。


01

“你有这个权力,就要把它用好”


从许多角度来说,去倾听边缘群体的人生故事并传播出来,都是充满风险的事情。这风险不是指人身安全的风险,而是我的行为是否会变成消费残障者、重复陈词滥调、对受访者造成二次伤害,或是营造猎奇的噱头?其中任何一种都是我绝对无法接受的,但我怎么保证自己的行为不会导致这些后果呢?在筹备开展「野生旁白」的最初一段时间,我无法停止这样的焦虑,不断问自己:说到底,为什么由我来做这个“探访者”?


我能给出一些真诚的回答。作为一个刚刚踏入公益行业、残障融合领域的新人,我清楚地知道要“抛开对残障者的刻板印象”,但事实上除了工作接触以外,我并不曾真正了解过某一位残障者的具体生活。于是,我对残障者的无知变成了双重的:既在理论上无知,又在事实上无知,只是模糊地知道,关于残障者的叙事应该要“去伪存真”。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刚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我是无名的。我没有什么响亮的身份头衔,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行为捍卫任何一种视角、自证任何一种假设。因为我无知又无名,所以我的“探访”,只需要为我自己的好奇心和残障者的真实生活服务,它应当是无害的。


可是,哪怕动机是无害的,我又凭什么拥有发起探访、进入他人的生活的权力呢?我的好奇心似乎有着“多管闲事”的背面——一个非残障者,究竟为什么想听残障者的故事?事实上,在一次电话访谈的过程中,当我说起「野生旁白」是我作为一名非残障者靠近残障者真实生活的尝试时,受访者惊讶地问我“你刚才说你是非残障者?”确认之后才知道,原来是ta在阅读我的工具包时,下意识地把我当成了一位肢体障碍者。意外之余,ta说,那么「野生旁白」这件事会带来更多的意义,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作为探访者的我会在各种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背景之间来回切换,产生更多的碰撞。


除了“多管闲事”之外,身为非残障者的“幸运”也是让我对自己的行动感到迟疑的因素。在我成长途中,我从未因为资源匮乏或者突然的灾祸而失去获得基本的教育的机会,度过了算是顺利的学生时代,获得了更多控制自己人生的自由。尽管是看似普通的标准,我也明白,有太多人因为残障、贫穷或是其他结构性的原因,无法走到我所在的位置。现在,我是一名公益机构从业者;如果把「野生旁白」看做类似学术研究的项目,那我也是一名研究者。相比大多数受访者,我要么因为工作背景拥有更多的资源,要么因为学历背景拥有更多的知识;因为我的幸运,相比受访者而言,我拥有更多掌控这场探访的能力。这让我们的对话显得不那么平等了。


从选定方向到招募受访者,再到完成第一期探访阶段的过程中,这些对于我的身份、我的权力的正当性的疑问,一直在我心中惴惴不安。我的共创伙伴,一位友邻媒体的编辑在看了我第一篇探访笔记的初稿之后对我说,在这个文本中,“探访者”的形象是缺失的。我没有把我的动机、我的信念书写下来,这使得受访者虽然在文中不停表达,但读者却并不知道他们在向谁诉说,为什么会如此诉说。我写下的文字显得不那么真诚,又让人迷惑。


我对这样的反馈感到困惑。尽管「野生旁白」的主题、形式、受访者都由我来选择,它们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在书写之初却不觉得有必要让读者们看到这些联系。我后来想,也许是因为我害怕在叙事中加入我的在场会暴露这种权力不对等,于是我为了回避这个问题,下意识地让自己从文本中隐身了。


面对我的疑惑,友邻说:“既然你现在有这个权力,你就要把它用好。”


追问不平等的来源、反思自己的幸运当然是必要的,但与其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愧怍而踌躇不前,不如把这份幸运视作责任,并且承担好这份责任。既然任何一种叙述都无法脱离叙述者的视角,那么更坦诚地剖析我在探访中的角色,也是“用好我的权力”的重要一环。



02

“你最里面的套娃是什么样的?”

不仅是读者需要我的在场来完善这场探访的情境,受访者们也想要了解我这个个体。一开始,在设计探访过程时,我希望我和受访者能以创作者的身份平等对谈,所以除了受访者填写工具包、回答我的问题之外,我也填写了关于我自己的创作工具包发给受访者们阅读,邀请受访者向我提问。有受访者在我邀请提问的时候才意识到,我的工具包并不是作为示例,而是作为我的回答呈现给他们的。很幸运地,受访者们向作为创作者的我提出了许多问题,使得我们的探访成为了双向的。



向上滑动阅览「探访工具包问题」


创作者自画像

请你用你擅长的创作方式回答以下两个问题:

1.如果你是一个童话故事的主人公,你会是什么样的?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2.你理想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作品档案

请你根据自己的创作经历,填写以下作品档案内容。作品展示中可以选择插入完整作品或节选,也可以选择对作品进行二次描述,或者以附件形式加入工具包文件夹中。

 

1.最初的作品

作品名称:

创作时间:

创作背景:

你对这个作品的看法:

作品展示:

(以下各项作品详情问题同此条)

2.最成功的作品

3.最喜欢的作品

4.最有意义的作品

5.最想创作但还没做的作品

作品描述:

为什么你还没开始创作这个作品?

6.其他你想要展示的作品


一次创作日记

请你回忆最近一次有代表性的创作过程,填写以下问题。你可以插入与创作过程相关的其他非文字材料,如图片、网页,也可以将相关的文件作为附件加入工具包文件夹中。


1.这次创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共经历了多长时间?都有哪些步骤?

2.你为什么要进行这次创作?这个作品是给谁看的?

3.你在哪里进行这次创作?

4.创作时,你使用了哪些物品?

5.创作时,你与哪些人进行了交流?

6.除了以上提到的物品和人,你还为这次创作搜集了哪些资源?

7.最后成果如何?请展示或描述一下这个作品,以及你对它的看法。


创作问答

完成1-4的内容后,请你根据自己的情况,回答以下问题。你可以将非文字形式的材料插入文件或加入工具包文件夹中。如果你有不想回答的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也可以说说你不想或无法回答的理由。

 

1.你是怎么开始创作的?那时候你对自己的残障身份有什么看法?

2.开始创作后,你对自己残障身份的看法是否发生了改变?什么样的改变?

3.创作现在在你生活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4.如果不从事创作,你会做什么?

5.身边人如何看待你进行创作这件事?

6.你将来会继续创作吗?为什么?



星期三和我有同样的视觉设计专业背景,我们几乎算得上是半个同行。他说,看了我的作品,觉得我很优秀,优秀到让他感到焦虑。星期三因为受伤错过了高考,曾经想要出国读研的计划也因为疫情而没有实施。我的作品提醒着他那些错过的机会或是停摆的计划,这让他想要鞭策自己进一步成长。


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小孩”的我,和经常调皮捣蛋的星期三,在学生时代的经历大不相同;我顺利地沿着升学的轨道走了过来,星期三却因为一场意外而成为了肢体障碍者,不得不中断学习,在坎坷中断断续续地试图弥补脱轨的代价。在职场上摸爬滚打的这些年,从抱怨学历“系统”的运行方式,到逐渐看到这套系统的实用性,他对学历的看法经历了许多变化。星期三问我,你怎么看待学历?


我说,我认为学历不是评价一个人的能力最重要的东西,因为生活本身才是最好的老师。尽管一直是个“好学生”,我却长久以来都不认可好学生的评价体系。我讨厌竞争和荣誉,因为它们把人分成高高低低的等级;赢的感受不一定很好,但输的感受一定很坏。我对世界的觉知,几乎都是从对体系的反叛中得到的。所以我想,尽管星期三错过了学校,但他没有错过生活,甚至更深刻地体验了生活,所以学历的差异并不必然代表着他在知识和能力上的不足。不知道由我这样一个“擅长上学”的人说出这些,是否能稍稍抚平他的焦虑呢?又或者,他始终在迭代自己的思考,也许我的回答,也只是其中一环。


除了我的“优秀”之外,我也非常珍视我的作品和其中呈现的我自己被受访者们看见的时刻。在自画像的问答中,我画了一幅小漫画,把自己描述为一个与其他人一样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一个套娃,但套娃最里面的小小人打开套子,想要逃跑,去寻找一样反抗流水线的同伴。这源于我初中的时候的一篇作文,我写道,每个人都是一个套娃,越亲近的人才能看到越里面的模样,再往里可能只有自己能看见;而套娃最里面那一层是什么样的,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


芸凡也用套娃绘制过不同少数人群的画像,我们交换了彼此对于套娃的创作经历(详情点击跳转:探访笔记1.2。到了向我提问的环节,芸凡问,我能问一下,你最里面的套娃是什么样的吗?


尽管是直击心灵的问题,我却觉得这问题很柔软。也许是作为创作者共同的敏感,芸凡会这样提问,而我恰好有作品作为答案。在工具包中,我展示了两幅作品,它们是我连续两年绘制的贺年卡的图像。这两幅画暗示着我当时内心的状态,它们有相似的构图和元素,代表着我内在的变化。第一幅画中,我是来自太空的孤独的陨石,落在荒草丛中,花朵是我逝去的火焰,我只能仰望月亮寄托乡愁;第二幅画中,小石头重又燃起温暖的火焰,我是一个小孩,被这团火温暖着。草丛不再荒芜,而是温馨安全的。这些反差来源于我的生活环境和内心状态的转变,从学生到公益人,我的孤独更少,而力量变多了。

图:画面是非常暗的蓝绿色调,茂盛的草丛中有一个小水潭,水潭中央有一颗表面凹凸不平的陨石,上方倒映着白色的月亮。草丛中开着橘黄色的花朵,围绕在水潭边,像是夜里燃烧的火焰。


图:整个画面色调是淡淡的粉色,深秋的草地上零星开着橙色的花朵,草地中间有一团小小的白色火焰,火焰旁边侧躺着一个白色的小女孩,闭眼沉睡着,好像在就着火焰取暖,又好像在守护这团火焰。天空中有一群白鸽飞过。


收到这两张贺卡的朋友不少,但我鲜少讲起这些,却意料之外地在探访中详细地说给了芸凡听。我在走向他人的同时,也更多地让他人走向了我自身,这样的创作者之间的相互看见,是抛却种种差异之后,让我最受触动的部分。



03

“我们做的事情在某些方面很像”


除了创作者之外,残障领域的公益从业者这一身份不仅影响了受访者对我的认知,也实实在在地烙印在我的创作内容中,这使我和受访者们产生了另一层面的共鸣。


为了工具包的可及性,除了与手语翻译老师一起为聋人受访者制作手语版工具包外,我在填写我自己的工具包时,为我的每一幅图画都配上了较为详细的文字说明(即本文配图的说明文字),而这一点似乎对视障受访者们十分有用。慧琳问我,你的画作每一章描述得都特别细致,你是不是有做过口述影像方面的训练?小铭则说,我觉得你对图片的描述还蛮好的,我很能想象那个画面。


听到我为视障伙伴们所做的小小努力很有成效,我非常欣慰,但我并没有接受过口述影像的训练。在写文字说明的时候,我只是试图想象如果我对这幅画一无所知,而需要通过文字来了解画面内容,什么样的描述方式会更清晰、更有效。也许这多半归功于我与视障同事们日常相处的时候锻炼出来的口述能力。我突然想到,芸凡作为一位口述影像创作者,她习得这项技能也是因为需要用语言告诉他人自己需要什么。看来,行之有效的“无障碍”,不一定需要多么刻意的努力。让支持他人的意愿融入到每一个细微的行动中,桥梁就能一点点被建立。


当然,这桥梁并不是只有在非残障这一边的人在修筑。小铭在访谈之前就给我列了一个他想问我的问题提纲,沿着这个提纲,我向他聊起我从小学画、大学从工科转去设计,最后又进入了公益行业的经历。聊起我为什么要做「野生旁白」,我说,因为我觉得我站在这个位置,能够成为让非残障者了解残障者的桥梁。小铭说,常有朋友问他为什么要做播客讲视障者的生活,他也会把自己比作残障者与非残障者之间的桥梁,其实我们做的事情在某方面也是很像的。



向上滑动阅览「小铭的问题提纲」

创作(非工作性创作)在你的生活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对你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不会创作,或者有其他原因不能让你创作,你的生活会有变化吗?

你会在创作领域继续探索,还是只是保持兴趣而不会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探索/提升你的绘画上?

你是如何用绘画连接个人内心和外界的呢?是否有些创作内容或者某个片刻不愿意与他人分享,为什么?

你觉得你的创作的价值在哪里,作为非专职创作人,你希望你的作品的意义是什么?

是否在某个片刻失去对创作的欲望和对外界的表达欲?

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个创作项目感兴趣,推动你探究这些事物的原因是什么?



类似地,还有一个有趣的巧合是,在自画像的部分,我和阳光都选择用“鸽子”这一意象来代表自己。阳光把自己比作肩负使命而不断前行的小鸽子(详情点击跳转:探访笔记1.3,而我画了一只叼着枝条飞翔在夜空中的和平鸽,希望能变得自由,同时能给人带去希望。联系起来看,我的图画甚至可以当作阳光这篇小短文的插图。我们都意识到,有些使命等着我们去传递、去推动;这并不是大言不惭,而是责无旁贷。



04

结语


在这篇笔记的写作之初,我想对比受访者眼中的我,和我想要呈现的自己之间的差异;但当书写展开,它却最终落在了我与受访者之间种种会心一笑的联系之中。也许这正好呼应了我做「野生旁白」的初衷。我们虽然不同,虽然在我试图了解残障者的时候会有许多担忧、疑虑,在我们交互的途中会有一些摩擦和不如预期的地方,但最后,我们能达成的理解总会比想象中更多,而且远比那些差异来得重要。


当然,这不是说我可以停止反思自己的身份和行动。最初,我希望我的身份仅仅是一个创作者,这样我与受访者之间才有更纯粹的“平等”;然而我们之间存在的差异那么深刻悠久,它不可能被抹除,所以刻意隐藏、视而不见反而是不真诚的行为。经历了探访与书写之后,我意识到,正是因为我还有其他一系列无法被忽视的身份,我才有能力开展探访,才有机会连接到不同的相关方,才有可能实现我本想实现的目标。对比曾经满怀愧疚却不愿面对自己的幸运的我,这是我个人在「野生旁白」第一期进展到现在获得的最重要的收获。多幸运,我将带着这样的领悟,与我的受访者、更是我的同伴一起,开展更多冒险,探索更多尚未有人走的路。




探访者简介

鲍心吟

残障融合实验室项目官员,设计人类学实践者。学生时代沉迷绘画创作,做过一个未能实现的画家梦。喜欢观察人类,擅长倾听和发问,对另辟蹊径、节外生枝的故事格外感兴趣。

探访者专访:
新年走近残障融合实验室团队 | 鲍心吟:逃离竞赛,走向八分人生之外的原野
往期笔记:
野生旁白| 探访笔记1.1:对于创作者而言,残障意味着什么?
野生旁白| 探访笔记1.2:“身残志坚”的神话背后,用创作打磨生命的珍珠
野生旁白| 探访笔记1.3:当残障“局内人”想要突破边界




内容:心 吟

排版:洛 因

设计:心 吟

审核:Sally



成立于2010年11月的乐平公益基金会,由中国著名的学者、企业家和社会创新人士共同发起,致力于共建一个包容发展的社会,增加弱势群体的福利,让人人享有平等发展的权利。


残障融合实验室由乐平公益基金会于2021年发起成立,致力与优化提升残障人士福祉的利益相关方携手,作为知识、经验和资源的枢纽在行动者之间建立网络,通过虚拟实验室与实体实验室,围绕残障人士的就业、社交和出行三个方向,来探求共益的解决方案,并以专业化服务推动残障人士更好地参与到社会活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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